来源:健康报
□本报记者 张 昊□
一次为了解决疼痛问题的介入手术,反而让河南省濮阳市的王殿选遭受了更刻骨的疼痛。治疗技术怎么成了致病的“疼痛射线”?
几经波折,记者终于联系上了这名院内放射事故的受害者。电话接通,他问:“接受你的采访,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?”记者回答:“给你个人,可能不会带来任何好处,但是如果能引起大家关注,甚至推动制度或政策的变化,或许可以减少后来者再受伤害。”一阵沉默后,他说:“你来吧。”
一念之差的错误决定
河南省濮阳市是随着中原油田的开发而兴建的石油化工城市。
初见王殿选,是在该市一个老旧小区的门口。留着长发的他显得格外“扎眼”,他“经常被人以为是艺术家”。然而他撩开右耳边的头发,露出的放射伤害触目惊心——缺失的耳朵和一大片让人看后“极度不适”的溃烂皮肤。
“在生病前,因为领导的赏识,我刚从技术岗位调到管理岗位上。”40岁出头的王殿选说话时眯着右眼,几乎没有表情。
2008年7月,王殿选因右眼胀痛难忍前往河南省濮阳市油田总医院求治,其间辗转眼科、神经内科、神经外科,还去了一趟郑州的大医院,都没有查出病因。疼得睁不开眼睛的王殿选决定到北京试试运气。在北京天坛医院,他被确诊为硬脑膜动静脉瘘(海绵窦型)。“首都的医院水平就是高,一下就确诊了。医生说要做手术,但当时没有床位,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。”
回家等待的时间里,王殿选决定带着确诊结果再到油田总院看看。“油田总院神经外科主任告诉我:‘治疗需要做介入手术。这里也能做。’如果不放心,还可以多花5000元从武汉请专家来做。我是油田职工,唯一的医保定点医院就是油田总院,还不用等床位,从经济和时间上考虑,我最后选择了外请专家,在油田总院手术的方案。”王殿选回忆道,“没想到,一念之差给我带来了更深的痛苦。”
2008年10月15日下午,王殿选被推进手术室。在一台名为“GEDSA(LCV+)”的数字血管造影机的帮助下,导丝在他的动脉中穿行,医生要在射线帮助下进行操作。由于是局部麻醉,王殿选在手术期间听到医生说“要喷胶”、“国产的就是不行”等。
手术1个月后,他的右侧头发开始成撮地掉落;又过了一段时间,右耳附近的皮肤开始溃烂。随后,耳根的上部出现一个裂口,疼痛比手术前还要剧烈,无法右侧卧睡觉。1年之后,王殿选头部的右侧开始不可收拾地烂下去。
那种疼痛无法想象
“那种疼痛,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。有医生问,是痉挛痛,还是刀割样疼痛,或者是灼烧样疼痛?我说都不是,应该是把所有疼痛组合起来的那种。”王殿选说。
2010年7月,王殿选转往解放军307医院,被诊断为右耳放射性损伤。住院期间,王殿选经历了4次全麻手术,他对疗效的预期也从“保住右边头发”下降到“保住耳朵”,随后又下降到“保住右脸”,再后来变成了能减轻疼痛。
5个月后,治疗效果依然不佳,王殿选带着5万多元的账单(不含医保报销部分),回到了濮阳。
“每天凌晨,他早早就疼醒了,往沙发上一坐,黑着脸一声不吭,谁都不搭理。我要是能替他疼一会就好了。”妻子王秀娟含泪回忆。
回家后,换药成了一件头疼的事。王秀娟为了每月多挣1000余元的出差补助,选择“长期出差”新疆,而母亲和姐姐因伤口太可怕,也不能为他消毒换药。最后换药的重任只好落在了他10岁的儿子身上。谈到这段回忆,王殿选重复着“对不起儿子”。因为他在忍受不了换药剧痛的时候,冲着孩子发过无数次的无名火。
同样,理发也成了一大难题。只要去过一次的理发店,都婉言谢绝王殿选再次光临。
从解放军307医院拿回的诊断报告上写着“不排除癌变可能”,这是眼下王殿选最忧心的事情。
“敏感体质”和神秘访客
一次治疗疼痛的手术,却换来了长达5年更剧烈的疼痛和10多万元的外债。王殿选找到油田总院要说法,医院的回答是“因为他是放射敏感体质,所以才会出现放射损伤”。
2011年年初,王殿选将该院告上法庭。濮阳市中级人民医院委托中国法学会司法鉴定中心作司法鉴定。2012年3月16日,鉴定会在北京召开。“当时在场的专家多次对医院和当事医生的做法提出质询,语气完全是站在患者一方,这让我觉得官司一定没问题了。”王殿选回忆说。
该中心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有这样的描述:根据被鉴定人王殿选射线接触史、临床表现及病理学检验结果,他的损伤是源于2008年10月15日介入手术后出现右颞部、右耳放射性损伤的并发症;乙方(油田总院)对放射性损害并发症注意义务不到位,未尽全面告知义务,医疗风险预见及风险防范不到位。但鉴定意见最后认定:“考虑到医方‘地域性’、‘时间性’,过错参与度系数为20%~30%。”
“里面说的地域性、时间性,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懂是什么意思。”王殿选看到结果后,感觉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。
但是一位神秘访客的到来改变了他的想法。某天,一个胡子拉碴、黑脸、留着长发的陌生人敲开了王殿选的家门。来客撩起自己右边的头发,一样的位置上也有溃疡伤口。来者叫老鲍,2008年6月也在油田总院做了头部的介入手术。他偶然看到了王殿选的起诉材料,循地址找上门来。
后来,王殿选咨询了解放军307医院的专家,和老鲍达成了共识:“所谓放射敏感体质,人群中几率非常小。1个月发生两起,绝不可能是敏感体质的原因。”
了犹未了的结局
2012年8月,王殿选意外地获得了“较理想”的庭外调解结果:油田总院一次性赔偿王殿选各项医疗损害费用共计20万元,但这20万元包括了对他“已发生费用”和“以后原告因医疗损害并发症进行治疗可能发生的费用”。
“简单地说,就是赔偿20万元后两不相欠。”王殿选解释。20万元,扣除15%的律师费,再还了外债,只剩下3万多元。只不过,王秀娟不用继续“出差”新疆了。“好歹不欠钱了。”她告诉记者。
有“20%~30%的过错”,而主动和解赔偿20万元,油田总院的一位负责人接受采访时如此解释:医院和当事医生当然是存在过错的。当时主刀医生正在学习这项技术,业务不熟练,所以照射的时间过长了。
对于“1个月间出现了两例放射损伤,是否有可能是机器出问题”的疑问,该负责人予以否认。医院放射科负责人介绍,该GEDSA(LCV+)数字血管造影机每年都对辐照剂量进行检查。同时,他还介绍,该机器2000年购入,目前每年的维护费用在40万元左右。
院方向记者展示了2007年和2008年濮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出具的《濮阳市油田总医院放射卫生防护与评价报告》,报告显示“涉事”机器周边环境的辐射强度并不超标。但提供的材料上并没有最关键的指标——透视受检者入射体表空气比释动能率典型值(可显示对病人的照射剂量)。
据查询,当前执行的《放射诊疗管理规定》,并未要求开展介入技术需配备医学物理人员。油田总院的两名物理师接受采访时表示:“我们主要负责放疗中的质控和安全。CT和介入手术中的射线都是诊断剂量,不应该出问题,因此国家没有要求对放射诊断科室配备物理师。”
采访结束前,“恶补”过放射安全知识的王殿选向记者提出:“现在,环保、质检和卫监都在管医院内放射。我就纳闷,怎么这么多部门管着还让我们受了伤害。如果不改变现状,我和老鲍一定不会是最后的受害者!”